
贾蔼力 疯景
「我出生于20世纪末,人类社会中的大多数种族群体都已经开始踏出那个包容万物的宗教框架下的世界。随着信息爆炸时代的到来,随处可得的信息让我们的感知变得扁平而丰富。」
贾蔼力的作品总是弥漫着深刻蚀骨而又无边无际的孤独,彷佛意在捕捉当代人的心理状态而非某个切实的场景。在八、九十年代中引领中国当代艺术创新的年轻艺术家当中,贾蔼力透过其画作中对既有逻辑与概念的藐视与挑衅而蜚声国际当代艺坛。他的作品很难被定义:风格化的表达在具象与抽象间游走,画中截取的意象似乎如此熟悉而又难以言喻,它们身份模糊,萦绕心头而挥之不去。以此方式,贾蔼力正代表了新一代中国当代艺术家不再以直接审视政治或社会议题为创作出发点——而是寻求表达一种存在倦怠的情绪,反映当代人在现代社会中的迷惘与错位。
《疯景》描绘了一个浑身赤裸头戴苏式防毒面具的游魂,手持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物体,如幽灵般穿行于断裂破碎的佶屈线条与螺旋状四散飞溅的碎片构成的背景之中——阴影与平面的刻画增强了距离感,然而画面中却没有明确的透视焦点或参照物。该幅作品创作于贾蔼力于二零零六年从沈阳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研究所毕业后的次年,曾在其首次同名个展中展出(由凯伦·史密斯策展;北京站台中国当代艺术机构承办)。画中戴面具的人正是贾蔼力早期重要的视觉隐喻之一,随后即成为其反复描摹的标志意象。整幅作品也堪称反映其绘画表现能力的超卓典范。
贾蔼力透过其作品反复探讨个人存在意义与全球语境的对抗。他的家乡丹东位于东北亚中心地带,沿鸭绿江畔,贯穿连接中国大陆、欧洲与亚洲邻国的重要陆上干道。该地区将中国东北与朝鲜半岛及日本海上航道主要港口相串联。鉴于其重要的地理位置,这座小城于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及朝鲜战争期间历经数次炮火洗礼,随后才慢慢步入战后经济复苏。作为后毛泽东时期诞生的一代,贾蔼力出生那年恰好中国开始实施「独生子女」政策,因此他见证了或许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深远而剧烈的变革时期。他曾形容自己「想要从变革的暴风骤雨里找到自己的方向并不是件容易事」。在一次采访中他说道,「当时看到电视上播出一九九零年坦克编队驶过莫斯科红场的画面。只有一个台转播。士兵们跟在坦克后面。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待这件事。多年后,我们终于意识到这个重大的历史事件标志着一个庞大帝国的倒塌。而我们当年太年轻,并未曾想过它将对自己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
在最近一次与艺术网(Artnet)的对谈中,贾蔼力对其作品中跨越文化、地域及意识形态差异的普世主题的思考给予了响应,「我出生于20世纪末,人类社会中的大多数种族群体都已经开始踏出那个包容万物的宗教框架下的世界。现代社会中,对于个体而言,他们的身体变得与社会高度兼容,但精神却逐渐丧失了归属感。随着信息爆炸时代的到来,随处可得的信息让我们的感知变得扁平而丰富。」贾蔼力谈到信息多样性的极大丰富将会被读取同样画面与内容的扁平化模式所消解——当今整个世界已达到人类文明以来空前绝后的高度信息共享。据此,一幅画可以以类似的方式触动不同文化背景的观者,创作要面向全球而非囿于某一特殊地域。
对于世界多数人来说,无论身处何种文化或意识形态,一个头戴防毒面具赤身裸体的人物形象必然会引发强烈的情感反应。防毒面具的意象最初代表防护性措施而非恐惧与不安——如今这个安全标识还暗示迫近的危险、暴力与残酷虐杀。面具永远地遮住了人物的脸孔,将他变为沉默的「大多数」。这个面目模糊的游离者既可以代表艺术家也可以代表观者。锯齿状的线条以抽象形式呈现艺术家的情绪。作品带有一种原始的粗粝感——四散而开的液滴与大笔触的泼洒显示出贾蔼力创作时的激情与能量爆发,让即兴的发挥同时参与到画面中来。像这样,贾蔼力刻意回避许多其艺术前辈所偏爱的明显直白的政治或文化主题(擅长描绘个体的社会现实的中国当代艺术家)。相反,他专注于观察探索现代人的精神状态,以超现实且不甚明确的梦境般意象为叙述方式,传达强烈的情感联系。就此而言,贾蔼力的作品借鉴了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如达利、马格利特与德·基里科的风格。他们都试图构建如梦般的场景以触发观者潜在意识中的情感联系。
该作标题将中文词「风景」中的「风」字替换为同音字「疯」,寓意疯狂,精神疾病或极端情绪。因此一语双关翻译为「疯景」,暗示作品表达的是一种内在心理层面的景色而非切实具体的地理场景。正如凯伦·史密斯曾写道「他到达的「地点」非常不明确,并有一种怪异不安的气氛。但是,尽管看上去很模糊,它们以直白的方式诉说着生命永恒的困境与恐惧,而我们却困此不得不倾听。」贾蔼力透过意象的风景将精神层面的疯狂可视化,也为我们直观呈现了艺术家本人的心绪与情感,同时为每一位观者提供了一个内化自省的空间。
贾蔼力的作品以强烈的存在主义风格释放内心的情绪且传达出对现代社会的思考,引导观者逐步深入其个人的精神世界与想象空间。他的绘画更多关注人类的普遍状态而非仅限于中国,或任何时代的具体个人——他的作品存在于另一个单独的空间,不断汲取我们共同感知意识中最脆弱的部分。贾蔼力的绘画植根于现实,其中可辨别的人物或物体大多为琐碎生活中常见的意象,但画面的场景却是模糊而难以辨识的。在这幅《疯景》中,一个神秘的人物将观者引入艺术家栖居的抽象空间,提出了更多的疑问而没有解答,但最终仍指引我们抵达更高层次的精神顿悟与自我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