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科举制度似乎对吴门才子特别苛刻,很多书画名家空有才名,参加科举却屡遭挫折。例如文徵明十次乡试,十次落选;王宠八就乡试,每试皆不利;祝允明五次参加乡试才中举,后七次参加会试不第;好不容易有一个特别争气的唐寅顺利过了乡试,却不幸在会试时卷入科场舞弊案,先是受冤下狱,继而贬黜为吏……当这些青年才俊们纷纷在科举途中被命运不停地摆弄时,他们的一位师长却早已经看透一切,视功名为粪土,从一开始就为自己选择了隐士的人生道路,远离科举,终生不仕,醉心于诗词书画,于淡泊宁静里绽放终极的绚烂,成为吴门画派的开创者与领袖——他就是沈周。沈周,1427年出生于一个富裕的书画世家。他的祖父、父亲、伯父都以诗文书画闻名乡里。他幼时聪慧,自小便饱读诗书,跟随父亲、伯父及陈孟贤、杜琼等师长学习诗、画。11岁时游历南京,写作百韵长诗,交给巡抚侍郎崔恭;崔恭当面用《凤凰台赋》来试探他,沈周挥笔而成,令崔恭大为惊叹,认为沈周是唐代才子王勃的转世再生。28岁时,苏州知府以其贤良,想推荐他做官;沈周根据《周易》占卜了一卦,得到了“遁”卦的第九五爻,于是他决意隐遁,专心于诗词文章,“以丹青自适”。在历代文人隐士中,“隐”的种类与目的各不相同:有愤世嫉俗的、有避祸遁世的、有以退为进待价而沽的。与清苦的道隐、野隐不同,沈周的隐居并没有拒绝世俗生活。他选择了大隐隐于市,所住祖屋叫作“西庄”,这是他祖父当年隐居的地方。沈周的祖父沈澄,在永乐年间就被推举为人才,但朝廷屡召不就,在西庄交游宾客、诗酒酬答,被人比作玉山雅集的主人顾瑛。沈周的伯父贞吉、父亲恒吉在西庄以翠竹建屋读书。到沈周隐居的时候,西庄修竹茂密、流水环绕、亭阁隐隐、房舍俨然。屋里的摆设也很雅致,墙壁上张挂着名贵的书画,厚厚的书籍摆满书架,鼎炉杯盘交错摆放,既高雅又富丽。沈周生性好客乐群,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虽说是隐居,但四面八方的名人雅士络绎不绝地来拜访他、追随他,他根本没有空闲的日子。他的隐居绝非逃禅避世、离群索居的孤独隐逸,而是蔑视恶浊的政治现实、追求精神自由的一种优游林泉的生活方式,他的隐不过是表明与政治的距离罢了。沈周为人宽和、豁达大度,与名士显贵交往不卑不亢,与平民百姓交往谦和平易。他在自题《青园图》中说:“修身以立世,修德以润身。左右不违矩,谦恭肯迕人。择交求异己,致养务丰亲。乡里推高誉,兰馨逼四邻。”他是这样写的,也是这样做的。向他求画的人络绎不绝,他来者不拒。甚至有人拿着赝品来找他题字,他也会欣然应允。他在一首词作中记录下为画债而忙碌的生活:“天地一痴仙,写画题诗不换钱。画债诗逋忙到老,堪怜!白做人情白结缘。无兴最今年,浪拍茅堂水浸田。笔砚只宜收拾起,休言!但说移家上钓船。”当时有个新上任的知府姓曹,建造了一座新府邸,征集郡里的画工来为他彩绘墙壁。有个嫉妒沈周的人就上报了沈周的姓名,知府派差役按名单抓差。有人为沈周不平,认为这是耻辱,劝他去拜谒交好的王公贵族以便求得赦免。沈周说:“我去服劳役,这是义务;但要我去拜谒那些王公贵族以求赦免,难道不是更加耻辱吗?”他坦然去完成了彩绘的劳役才回家。不久以后,曹知府进京公干,吏部的官员问知府道:“沈周先生还安康吗?”曹知府不知道沈周是谁,随便回应道:“无恙。”回头拜见内阁,内阁首辅李东阳问他:“沈周先生有信吗?”曹知府更加惊愕,胡乱搪塞道:“有信,但还没送到。”曹知府出来后,仓皇拜见侍郎吴宽,请教他:“这个沈周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这些朝中重臣都那么关心他?”吴宽详备地说明了沈周的情况,曹知府听后大惊失色,这才知道原来此人就是被抓来家中服差役的彩绘先生。回到苏州后,曹知府亲自登门拜访谢罪。沈周曾收藏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非常珍爱,送去请当地一位书法界的名人做题跋,结果这个人的儿子起了贪心,把画私藏起来对沈周谎称画作被盗。沈周万分痛惜,但他一贯为人宽厚,也就没有追究。不久后,这幅画又出现在市场上,但是价格很高,沈周手上的资金不足以将之赎回。为了暂慰思念之苦,他便根据惊人的记忆力将这三丈长卷从头至尾背临了一本出来,这就是如今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沈周《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在中国书画史上,沈周在元明以来文人画领域有承前启后的作用。他既是大名鼎鼎的明四家之首,也是吴门画派的开创者和掌门人。沈周的绘画技法全面、功力浑厚,山水、花鸟、人物无一不精,尤其以山水和花鸟成就最为突出。沈周幼承家学,又师事父亲的老师杜琼,得其亲炙。后来博取众长,出入于宋元各家,融会贯通、刚柔并用,形成粗笔水墨的新风格。沈周中年成为画坛领袖,技法严谨秀丽,用笔沉着稳练、内藏筋骨;晚年笔墨粗简豪放,气势雄浑。沈周的绘画,在师法宋元绘画的基础上有自己的创造,进一步发展了文人水墨山水、花鸟画的表现技法。沈周融南入北,在粗笔山水中融入浙派用笔的力感和硬度,在丘壑营造中增添了宋人的骨和势,将南宋的苍茫浑厚与北宋的壮丽清润融为一体,画面由清寂冷逸变为宏阔平和。另外,沈周将诗书画进一步结合起来,丰富和发展了文人画的传统。沈周的书法学黄庭坚,书风“遒劲奇崛”。他将书法的运腕、运笔方法运用于绘画之中,同时把自己“踔厉顿挫,浓郁苍老”的诗风与画格相结合,使其画作气韵愈发生动。文徵明因此称他为飘然世外的“神仙中人”。沈周一生用功至勤,作品颇丰,流传下来的作品也很多。1509年,83岁高龄的沈周与世长辞。他漫长的一生用“读书作诗画画”寥寥几字便可概括,此外就是近距离的出游和访友雅集,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也没有享受过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却赢得了世人的爱戴与流传千古的声誉。他奠定了吴门绘画的典型模式,开创了描绘江南山水之美的新画风、新格局,从而开一代新风。其实沈周一生并非特别平顺,曾经历雨患天灾导致家道中衰的遭遇以及晚年丧子的悲剧,但他心胸豁达,苦中作乐,通过诗、画、酒、旅游以及与朋友的文会雅集等艺文活动来经营其生活美学。他在《卧游图册》中画了一幅石榴图,题款为:“石榴谁擘破,群琲露人看。不是无藏蕴,平生想怕瞒。”不过是小小一颗石榴,却表达了他的人生态度。他的作品也如饱孕内核的石榴,虽是平凡之物,却灿然自有光华。晚年的沈周留下一首戒子诗:“银灯剔尽谩咨嗟,富贵荣华有几家。白日难消头上雪,黄金都是眼前花。时来一似风行草,运退真如浪卷沙。说与吾儿须努力,大家寻个好生涯。”这个“好生涯”,不是趋炎附势,不是追名逐利,而是真实的生命体验,在典雅细腻的生活中感受世界的美,在雄浑酣畅的翰墨中探求生命的真谛。沈周生活在一个为蜗角功名奔波的社会中,能远离功利漠然自处,殊为不易。这来自他对生命深层力量的坚守,更来自他对人生价值意义的深刻认识,而这种坚守和认识恰恰是我们当代书画家所缺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