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书法与文化-摸鱼集藏
也谈书法与文化-摸鱼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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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文化这一话题,在书法界一直热门。本来无须讨论的事,反而给人一种新课题的感觉,所以,我也想掺乎一下。但是,准备要说两句的时候,倒真感觉有些麻烦。那就不妨漫谈。一
文字应该也是大众创造的,但一经归纳整理,成为记录语言的工具,则需专业学习掌握,写字就成了读书人的事。《汉书》说:“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管国子,教之六书,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即便到20世纪上半叶,“识字人”在社会上还是少数。古代识字人当更少,读书识字,属于上流社会,或者说是统治阶级的专利。汉以前写字的人少,书法艺术还没有到“自觉”的程度,但人们求美的天性是与生俱来的。甲骨文里就有练习刻字的骨片,汉代有不少练习《急就篇》的简牍。整体上,人们最初的审美趋尚,一例是偏向整饬的。东汉丰碑大碣,一定是高手所书,一般点画完备、结构稳妥、行列齐整,有生机勃发的美感。后世魏碑、唐碑,社会意义上普遍认为好的,也大抵是趋于精工者。然而书法的自觉,或者说书法艺术的萌芽也在汉代,倒是以突破最基本的审美范畴为标志。赵壹的《非草书》,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人们热衷于草书的情状:“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惶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出血,犹不休辍。”当时的草书,虽然可以用于属稿通问,但毕竟也不能算是日用书体,这说明杜度、崔瑗、张芝带动起来的草书热,是一种脱离了实用功利的艺术运动。艺术是能够带来快乐、能让人上瘾的,“慕张生之草过于希孔颜焉”,也不奇怪了。差不多同时代的蔡邕,把书法提升到了理论高度,标志着书法成了一门艺术。实际上,文人士大夫热衷草书这一风尚,是延续到六朝的。钟繇没有草书传世,但传说中“与人居,画地广数步;卧,画被穿过表”,所画我疑心也是草书,或者充其量是原始的行书。王氏一门的尺牍,草书占十之八九,他们用以“风度相高”的书迹,大概主要是草书。从书法史意义上说,简牍肇始于大篆时代,到了东汉,简牍上的草书,已相当发达。可能是由于辨认的需要,草隶相参,便有了原始行书;原始行书再加规范,即成楷书。钟繇的楷书,近乎原始行书,到王羲之,才算有了标准的楷书。外因的实用便利、内因的求美尚趣,奠定了文人书法的基础。大抵书法滥觞于民间,创立于精英,在文化人手里登峰造极。二
初期的鼎鼐重器、丰碑大碣的文字,未必不是高级官僚、文化人所书。如李斯书泰山刻石,传钟繇或梁鹄书《上尊号奏》《受禅表》。唐欧虞禇薛颜柳,无不书碑。然而大量汉碑不著书丹者姓字,或许他们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只是书法家而已。史传韦诞题凌云台,戒子孙绝此楷法;王褒入关,崎岖碑碣之间,辛苦笔砚之役,引为恨事。所以,若非国家重典,池胄清华的上流人士,视碑碣为匠作之役。魏晋禁碑,书手刻手,江河日下。南方的“二爨”,稚拙可掬,即王谢家族的《王兴之夫妇墓志》《谢鲲墓志》,欲隶未能,欲楷未工,折刀头方正字,实非佳品。北魏碑志大盛,书手刻手,精益求精,顿还东汉旧观。而楷法精美者,如诸元墓志,于钟王不遑多让,大约也受南派影响。造像记则良莠不齐,或书刻皆佳,或书佳刻不佳,或书刻皆劣,不一而足。刻手或不识字,以致刻失行次,文意缭乱,比葫芦画瓢,错字满篇者,比比皆是。黄肠石、刑徒砖、残纸文书之类,大抵下层小吏笔迹,无足多者。经生为人佣书,计件为酬,务求纯熟,并不以才情为鹄的。凡此种种,皆非文化人之事,至少在当时不代表“先进文化”。然而时移世易,当初没多少文化人的作品,也渐渐被纳入书学视野,甚至浸浸然欲与经典分庭抗礼。清代碑学兴起之初,人们还只是看重碑志中的名品。到清季,康有为扩而展之,称“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后经文言式微,毛笔弃用,传统文化遭受浩劫之余,书法复兴,唯展览是举,厅堂争艳,与人文血肉联系,日益废弛,美术化倾向成为大趋势。碑学视阈,遂无限扩充,凡一切字迹,略具趣味者,好异尚奇之士,趋之若鹜矣。平心而论,非文人书作,确实有一种天质之美,其陌生感、丑拙感,可与精工秀丽者形成某种对峙。以“非圣无法”“解构经典”为特征的现代艺术思潮,发现了这种特质,予以张扬,当然有其独到的价值。经典当然是颠扑不破的,但非经典即被视为洪水猛兽,却不可取。如果连书法这种现在已经处乎社会边缘的艺术中,也不允许探索、不允许越雷池一步,驯良则成为禁锢,还谈何独立、自由的思想意志?当然,对“丑”的探索,必须也以“美”为鹄的,否则肆意曝其丑恶,摧残人性,那就不是艺术问题,而是心术问题了。三
我认为,至少,书法需要笔墨技术起点、繁体字和文言语境,所以,至少需要古代中国文化常识。所谓笔墨技术起点,即有用笔、结字、布白的能力。这关乎学力,也关乎天才,看似容易,做到却很难。基本的技法,可以通过学习一家一帖实现,然而真要学好,却不能局限于一家一帖,必须会通古今、会通诸体,才能真正驱遣技法,随心所欲不逾矩。终生勤于临习,而眼界所限,不能理解所临碑帖者,往往十之八九。即便颇有眼力,而手不应心者,又往往十之八九。所以,古代文化人,人人写毛笔字,差不多人人临帖、差不多人人有一定的鉴赏能力,而真正成为“书法家”者,也是凤毛麟角。学习书法需要临帖,所以必须认识、使用繁体字,这恐怕是无需证明的。简体字的“造型”功能不大强,很多字写起来不舒服、写出来不好看,也是不争的事实。文字趋简,是大趋势,且不说由篆而隶而楷,就是为了书写方便,即便楷书稳定之后,也有很多字,是由古代的俗写简体慢慢扶正的。但是,文字除了简化,也有繁化,就是为了区别文义,一字派生出若干字,各有其特定的意义。简化字方案,强行把繁化的回归简化,就造成了繁简不能一一对应的现象。现在的书法家,以简体字为基础,再转化为繁体字时,就出现了种种笑话。近年来,展赛一般规定作品用字不得繁简混用,但几乎没见过纯用简体字的。作为一个文化人,肯定要读古代的书籍,只读简体横排的书,不客气地说,说明文化积淀是有限的。很多大学文科毕业生,不能读繁体竖排的书,更何论读懂文言本的句读能力?我们不能说这些人没有文化,但至少可以说,传统文化常识是不够的。另外,我个人认为,书法适合文言语境。古诗文,或者当代人写的“新文言”,有特殊的语辞节奏,是白话文不具备的。也有白话文内容的书法作品,总感觉有点像抄书或标语,差那么一点儿意思。“五四”时期的作家,一般文言、旧体诗词写作水平与白话创作水平同样优秀,他们白话文的手稿,可以说也是很高级的书法作品,但他们在有意书写一件书法作品时,往往还要采用旧体诗文。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旧体诗文精练,很少的文字,就能表达很完整、很深永的内涵;另一方面,就是文言的节奏感,有音律之美,正与书法合拍。“单微直凑”,长于短章,是中国文学(古典散文、诗词)的特征。古诗文适合书法,古小说、戏曲就不太适合,欧化的句子就更不适合。沉溺于书法技法,涵泳于古诗文,当然就会牵涉到文学、历史、哲学、艺术等问题,笼统地说,就是牵涉经史子集四部之学,也就是所谓“国学”。古代的书法作品,往往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它是古代文化人生存方式的艺术表现形式,所以内容无所不包,搞清楚碑帖的内容,就会牵涉到古代文化的方方面面。如果不知道临的帖说的是什么,那不是“书匠”又是什么?所以,我认为有技法基础、有文言基础、有古代文化常识基础,是书法家的起点。至于天分如何,创作能力如何,人生际遇如何,社会影响如何,历史地位如何等,则是以后的事,靠禀赋,靠努力,也靠缘分。四
赵之谦《章安杂说》云:“书家有最高境,古今二人耳。三岁稚子,能见天质;积学大儒,必具神秀,故书以不学书,不能书者为最工。”三岁稚子,能见天质,是真的。但三岁稚子,还不认识字,所以成不了书法家。这里说的“最工”,也就只有理论意义,没有实际价值,所以不必论。反过来,积学大儒,必具神秀,也是真的。但事实上,古代的积学大儒,基本上都擅长书法,确实都具神秀,但并不一定“最工”。否则,书法家水平的衡量,直接按学问大小排列就行了。而“最工”的书家,也不一定是积学大儒,如赵之谦的书法,在清代完全可以列入“最工”的范围了,他学问渊博,而且“诗文书画,俱第一流”,但在清代学问家中,是不是能名列前茅,恐怕也不好说。严羽《沧浪诗话》说:“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比照而言书法,则:书法有别材,非关书也。书法有别趣,非关理也。而书法家未尝不读书、不穷理。书者,形也,它是独立的艺术形式;同时,书者,如也,曲折地反映书家其志其才其学其人。撇开人书无法同时考察的“民间”书法,就经典书家和经典作品而论,大抵可以说,书法家一定要有文化,有文化不一定能成书法家,没有文化一定不能成为书法家。要是有人说,我官大,我会写小说,我有最高学位,我有最高职称,我写的字“必具神秀”,我的“书卷气”可以横扫书坛的“书匠”们,那只能报以“嘿嘿”;要是有人说,我就不读书,我有会员证,我入展了,我获奖了,我引领创作风尚,我就是书法家而且是优秀书法家,那只能报以“呵呵”。由于种种原因,当代书法界文化薄弱、苍白的现象是无可讳言的。文化的修复与重建,需要无数个体的长时段累积,不会一蹴而就,甚至不会一帆风顺,也肯定不会通过若干次培训就解决问题。而就我接触到的青年书法群体而言,他们大都有天分、有技术基础,而且肯努力读书,一心向学。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个人都会有进步,都会积学渐厚。而且,社会承平,提倡继承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则后辈胜过前辈,当下已成现实,将来更可期望。倒是有些常常发出谆谆教诲者,自己却未必肯下真功夫,或者也想下真功夫,但基础浇薄,时不我与,也是无可奈何。而不论以经验指授,还是以教训戒勉,出发点总是好的。总之,我看到的书坛,对于文化、知识的态度,是一心向往,并没有什么抵触的。不学而欺世,招摇以惑众者,我未之尝闻,也懒怠理会。五
书法近几年好像有点凉了,但也还是热。百业千行的专家,纷纷拿起笔来,要实现跨界,这就引发了两个问题。其一,书法家除了展赛“成绩”之外,好像拿不出其他成果,与古代书法家相比,职业化、专业化之下,文化意义显得薄弱。艺术是强调会通的,书法尤其如此。古代书法家中,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学者、高僧、画家,多重身份交织,底蕴深厚,的确是事实。时代不同了,当代书法家有书法家必须掌握的技术和文化,就已经不易了。等到书法真复兴到一定程度,全社会文化人都有书法基础、多有书法爱好时,自然就会在不同领域内涌现书法家。所以,我们面临的问题是让书法进一步普及,而不是让书法家努力学习去成为多面手。而且,不少有远见、有紧迫感的书法家,也正做着多方面的努力。当代书法复兴过程中,展赛居功至伟,但书法家起步于展赛,终了于展赛,就显得可怕,甚至可怜。少年时,在展赛中获得兴趣;青年时,在展赛中崭露头角;壮年时,在展赛后获得身份;中年后,在展赛中培植新人。而新人慑于势、诱于利,彬彬然师事之而心实薄之,不亦悲乎?当年沙孟海先生说,启功先生有学问,颠扑不破。事实也正是这样,启功先生身后,望愈重,字愈贵,恐怕不是主席职务和教授职称带来的。而在位时挡不住窃窃私语,退位后免不了人走茶凉,没世后即刻被人淡忘者,正亦不少。有学无学,不可同日语也,而有才无才在天,有学无学在人,可不惧焉?其二,百业千行的专家,都来搞书法,本来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忽视了书法的门槛。书法的第一道门槛是技法;第二道门槛,就是书法作为一门专业,有必须具备的文化常识。技法的问题,就不多说了。字写不好,其他也就谈不上。比如医生,要有医德、医术,其实医术是基础。没有医术,来一个病人治死一个,就是在作恶,还谈什么医德?不临帖而自诩境界者类乎此。还有,搞书法需要有书法的专业知识,自不待言。即使普通的文化常识,也并不是只有书法界欠缺。作家、政工专家、经济专家等,不认识繁体字、不懂平仄格律、不懂干支纪年、不大读懂文言文者,不在少数;分不清篆隶草楷、不知道书体流变、不清楚书家生平者,那就更多了。你说这算不算文化人?影视剧中,常常有前代环境中挂着后代人诗文书法作品的现象,常常有古代客厅里挂着当代人落款书法作品的情况,你说编剧、导演、美工算不算文化人?至于一省长官不认识本省简称者,名校校长称小篆为“小隶”者,你说算不算文化人?会不会“必具神秀”?当了官了,发了财了,人一阔脸就变,就会有无所不能之感,轰轰然牛得不可收拾,几斤几两,还要自己掂量。文化云者,以文化人,本来就不是朝夕间事。任重道远,不局限于书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