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当初的时候,开疆辟土是容易的。一群人,赶着车马,到一个地方,插下旗子,喊一声:这里是我们的领土啦!再一声:有没有人反对啊!——没有人反对;根本就没有人。现在不一样了。到了国境边上,别说外国,本国兵就把人拦住了:有护照吗?没有老实待着,别出去丢人。世界已经分割完毕,就剩下一个家雀儿都不睬的南极,也还有条约,想占也不行。艺术领域也一样,几乎所有疆土都已经被分割。只要画,不论什么画,都能找出个相似物来。即便新材料,比如丙烯,也是浓了像油画,淡了像水粉;即便是没有什么交情的吴冠中和波洛克,隔了一个大洋,也能被认作相似,拿来比较。现在的艺术家都搞“跨界”。不跨不行,自己家就那么大块地方,转来转去早转腻了。可出了自己家就是别人的地儿,所不同的只是艺术的边界上没有站岗的,想跨就跨,至多挨两篇檄文。中国画更是这样。因为当初圈地的时候,界定太严,导致领土狭小,一迈就出境。实际上,中国画这个术语是很奇怪的。按理说,中国画,中国境内土生土长的平面艺术,都该算中国画。漆画是中国画,瓷画是中国画,敦煌壁画、民间年画也都是中国画。但当下的中国画,却只指文人水墨画,再加上一些古代画院的工笔画。其他的,都被有意无意地排斥在中国画之外。这是西学东渐带来的文化应激。“若要胜其金人,须是我中国一件件相敌乃可。”为了显上邦神威,人家有西洋画,我们就要有中国画。而且,特别选了与洋人很不相同的水墨画作为代表。虽是东方的应激,但依然是西方的标准,是机械地用东方对应西方,因为以对立为目的,所以未曾建立一个能融通东西的架构。这就为中国画被搁浅在沙滩上留下伏笔。清末民国,西风劲吹,中国画也没闲着,大家辈出。之后有有识之士作中西融合之举,也产生不少妙手。再以后,就没什么起色了。吴昌硕、黄宾虹、徐悲鸿等等在世时就受人尊敬,他们甭管是向内寻还是向外拓,都有所成,堪称一代大家。当今的活人中,有谁敢跟这老几位比?中国画很讲技术,就纯粹的技术而言,如果不出意外,相同的年纪应该有相似的水平。艺术虽以技术为基础,但与纯技术还是不同,技术的特点是可以复制,而艺术的生命则在于独创。真画值好几百万,仿品,即便惟妙惟肖,也就几千。为什么?因为没有独创性,是技术,不是艺术。问题是,中国画还有独创的空间吗?不像油画,用油彩画就是油画,水彩也一样。画材定了,怎么画都行,虽然时代和流派有别,但都能归在油画或者水彩画里面。中国画不行。中国画不仅规定了画材,还包含一套笔墨规范。弗兰德斯派、印象派、野兽派都是油画。但宋元山水和当代水墨就是两码事。疆域太小,一迈就出境。即使现在,也有人说林风眠的是“日本画”,吴冠中的是“抽象画”,还有一批人在“拿中国画材画西洋画”。因为定义时包含了笔墨范式,中国画的内涵只能纯粹,包容有限,就容易出轨。中国画若要保持其本质,技术上就不能大变,就只剩在题材上翻新了。但骨法用笔怎么画玻璃大楼?墨分五彩怎么画跑车漆面?国画颜料本来就淡,宣纸吸水,就更显淡。淡的颜色怎么表现浓的色彩?古人的东西多是天然的、有节的,用这套技术范式没有问题。但现在的城市,多是工业化的、浓烈的、光滑的,这就很成问题。比较好的做法是拉远景,带云气,追求古韵,但依然灰了吧唧,缺少精神,北上广深画得都跟避暑山庄一个味道。所以,有人躲到古人里去,放弃今天,去表现一种清雅趣味。这已然是当今画坛的一个潮流。但吃着烤串啤酒、刷着抖音微博,却要画凌空高蹈、遗世独立,感觉就像在发痴心疯。所以画面没见清雅,只见病气,像发育不良的黄瓜。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既然生活在今天,就要有今天的样子,装是装不出好艺术的。这样,中国画狭小的疆域,就成了很大的问题。相当于只能养十万人的土地来了一百万人,内部厮杀是必然的。这不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像争论番茄是水果还是蔬菜。问题是传统中国画的中心位置太中心了,讲究传统当然没问题,但不能把一切新的探索都逼向边缘。比如当代水墨,就跟当代艺术一拨,不和中国画玩。实际上,林风眠、吴冠中等等艺术家已经探索出了一些中国画发展的可能,但却没多少人追随,这很遗憾。疆域,还是疆域的问题。那么,我们有没有可能不出中国画疆域而看到真正的、属于今天的中国画呢?我们一直讲“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中国画是旧的,革新却是一直的念头。因为我们毕竟活在今天。活在今天,就要体悟今天——今天是新的,画就该是新的,这个新,与技法、流派无关,与画家的切身感受有关。对于一个习惯了因循的画家,抱着已有的笔墨成法,守在自己的畅销之中,作成一个茧,快快乐乐,不会打算化蝶。但一定有不甘心守成的画家,他们会继续林风眠、吴冠中们的探索,让中国画的疆域在合理中拓展,在拓展中丰富,在丰富中变化。因为他们知道,中国画不该画地为牢,中国画生命的活力绝不在死守中,而是在开拓中。